明道若昧

苦难没有认清,爱也没有学成

【翻译】【雨果奖短篇】冰柱新娘

秋乙一:

BRIDESICLE,作者Will McIntosh,2010年雨果奖最佳短篇小说获得者,最初发表于《阿西莫夫科幻小说》。


非商用,个人爱好翻译,仅做学习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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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柱新娘》


引她醒来的声音十分轻柔,“你好,听得见吗?”


她能感觉到有光线落在眼皮上,会在她睁眼时刺痛眼睛。得用手挡一挡,让光线从指缝间淌过。


“想聊聊吗?”轻柔的声音属于一个男人。


她已经足够清醒到能够思考一个问题:她妈妈去哪儿了?她唤遍了意识的每一个角落都没有收到回答,而这样的情况本不可能出现。只要让妈妈住了进来,便不可能将她赶出去。不同于让母亲搬进自己的公寓,让她住进自己的大脑没有任何反悔的可能,因为她没有一个可供返回的身体。


“噢我知道你醒了,别这样,睡美人,和我说说话。”最后一句话的语气像情人间的低语,让米拉觉得自己应该睁眼起来。她想叹口气,却没能吐出任何气息,这让她警觉地睁了眼。


一位老人正微笑着站在她上方,但米拉基本就没去看他。因为在她试着张嘴吸气时没有任何空气进来,下巴只会发出海鸟般尖利的呻吟。她想要以手掩面,却发现根本抬不起手。全身都无法动弹,她唯一能感觉到的只有自己的脸。


“听得见吗,你还好吧?”那位老人还在温柔地笑,就像他若是不笑了米拉就会崩溃一样。她现在能看到他也没那么老,六十岁上下。额上和鼻翼边的皱纹看起来很深,但这或许是他的脸和她太近的缘故,近到几乎可以拥吻。“你没问题吧?”他伸手去揉她的头发,“你得咬住后牙才能控制呼吸,他们没教过你吗?”


然后她感觉到了自己的气息——像一股清风,自喉管向嘴鼻流淌而出,吹动了鼻毛。她咬了咬牙,清风变成了嘶嘶的疾风——如此深的呼气足够让胸膛都因此凹下去,但它没有,或许也确实凹下去了,她只是没有发觉而已,毕竟她没办法抬头去看。


“我在哪——”米拉说了几个字后就惊恐地叫了出来,因为她的声音太难听了——沉闷沙哑,像一个才从沼泽里爬出来的东西会发出的声音。


“这需要点时间来习惯,我是你的第一个吗?没人复活过你?连用户引导都没有过吗?”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他是她的第一个的认知似乎让男人很满意。米拉开始端详他,想弄清他们是否认识。注意到她的视线后,他显得意气风发,就像米拉应该很高兴见到他一样。但他不是个有魅力的男人——鼻子长得又宽又不怎么齐整,鼻头以一种不太好看的方式翘起,他的鼻毛像一头公牛,眉毛像一个穴居人,但嘴却又很小。结论是,她不认识他。


“我动不了,为什么动不了?”米拉终于提出了这个疑问。她尽力去看四周的情况。


“没关系的,试着放松,你只有脸能动。”


米拉好一会儿后才能提问,“发生什么了?”


“你出车祸了,”他的眉毛里写着担忧,低头去读自己的手掌,“身体严重受损,动脉破裂,没了右腿。”


没了右腿?她右腿没了吗?但除了头上这个男人和更上面高高的金色天花板之外,她什么都看不到。“这是医院吗?”她问。


“不,不是,这是一家婚介所。”


什么?”她第一次注意到房间里还有其他人的声音,在低低地进行热切又秘密的谈话。她听到了近旁零星的句子:


「……当然要中性点的颜色,谁会选择紫色?」


「……我最后一次去日光音乐会的时候还是十七岁……」


“不该由我来解释这些东西,”男人转过身去看后面,“一般会有个用户引导的。”他提高了声音,“有工作人员吗?”一会儿后他转过身来看她,困惑地耸耸肩,“我想只能靠我们自己解决问题了。”他合上双手,俯身向米拉靠近,“事情是这样的,你死于车祸……”


米拉没有听到接下来的内容,她觉得自己飘了起来。这太滑稽了——她可能是死了,却亲耳听到别人告诉她说她死了。但不知怎么的,这话听起来却又很真实。她不记得自己是如何死去的,但她能感觉到一条清晰的界限,横在过去与现在之间,泾渭分明。这念头让她想要逃跑,从自己的身体里逃走。她的身体是一具尸体,她的牙齿也都属于一个死人。


“……你的保险让你得以深冻保存,但要彻底复活会很贵,身体大面积受损的情况就更贵了,这就是为什么会出现婚介服务——”


“我母亲呢?”米拉打断了他。


男人再次去看手掌,一会儿后点点头,“你有个寄居人(hitcher ①),你母亲。”他又抬头看了看四周,朝什么人挥挥手,又把手放下。


寄居人,这词恰当极了。“她走了吗?”米拉本想问“她死了吗”,但死亡已经成了一个模糊的概念。


“没错,只有持续的大脑活动才能留住寄居人,你死的时候,寄居人也不复存在了。”


这就像记电话号码一样,米拉想。你得全心全意地去记它,片刻失神都会让它永远消失。从醒来的那一刻起,米拉便等着听到母亲的声音。而现在,当知道那声音再也不会出现后,她终于如释重负。这个念头让她觉得有些愧疚,但谁能怪她呢?认识她母亲的人都不会怪她,特别是琳恩。


“我有个妹妹,”她的下巴僵硬得厉害,“叫琳恩。”


“哦是的,你有个孪生妹妹。这可更好玩了。”男人扬了扬眉毛,咧嘴笑了。


“她还活着吗?”


“没有,”他的语气像在和傻子说话,“你死了八十多年了,睡美人。”他挥了挥手,就像这事再平凡不过一样。“我们还是着眼当下比较好。一般是这样的,我们先相互认识一下,然后开始约会,如果觉得还合适……”他耸耸肩,脸上又是那副讲究的笑,“那我就大概有足够动力愿意付你的重生费,这样我们才能在一起。”


约会。


“那么,我叫瑞德,我从你的材料上看到你叫米拉。很高兴认识你,米拉。”


“很高兴认识你。”米拉咕哝着回应。他说她死于车祸,她试着去回忆,但什么也没想起来,至少没想起车祸的事,她想起的都是那些争吵,在某个超市里和母亲的争吵。她妈妈讨厌她喜欢的任何东西,想要说服米拉去老年区买那些便宜单调的居家裙。妈妈控制不了米拉的身体(她终归只是个寄居人),但控制人的方法还有很多。


“好了,米拉,”瑞德合上双手,“你是想发发牢骚,还是想和我亲近亲近?”


他又扬起了眉毛,同他提到双胞胎姐妹时的样子一模一样。


“我不明白。”米拉说。


“好吧,我举个例子,比如这个问题,”他俯下身,鼻息从她耳边吹过,“如果我把你复活了,你会对我做什么事呢?”


米拉确定这个男人的真名不是瑞德,她也怀疑他来这儿根本就没打算要复活谁。“我不太清楚,这问题太亲密了,我们为什么不先熟悉一下彼此呢?”她需要时间思考,需要几分钟安静一下来理清思路。


瑞德夸张地皱眉,“别这样,和我调调情。”


她该告诉瑞德说她喜欢女人吗?当然不行。他会失去兴趣,或许还会报告给这个设施的负责人。但这里的负责人为什么还不知道她的性取向?或许这和她错过的用户引导有关。但不管原因是什么,她愿意冒这个险吗?冒着被剔出循环、拔掉供给插头的风险,然后送去埋掉?


即便如此,这又有多糟糕?


她人生的一切都被长久地忘却,埋在记忆最深处,但这自暴自弃的念头终于翻出了一些东西。她记得自己也曾在那条危险界限的边缘徘徊过,即便没有记忆,她都能感受到那彻骨的疼痛,像回音一样拒绝消散。她试图找到那段记忆,但它们像藏在某种浮肿黏性物的最深处,每当她试着回忆都会被其阻碍。是不是她如果还活着就能轻易记起来?还是那段记忆本就如此模糊?


“我只是——”她想说“没那个心情”,但它既像在敷衍又太过轻描淡写。她死了,除了脸她哪儿都动不了,这让她觉得无依无靠,像在漫无边际地漂浮。四肢让人从各种意义上脚踏实地,而在此之前米拉从未真正意识到这点。“我只是不太擅长这类事情。”


“好吧,”瑞德吧双手放在大腿上,看样子是要站起来,“这里收费很贵,按分钟算钱。所以现在我要和你说再见了,你继续回去当一个死人吧。”


回去?“等等!”米拉说。他们能唤醒她、然后再次杀掉她吗?她想象着自己的身体被封在什么地方的样子,好几年、或许永远都会那样,而这让她万分恐惧。瑞德没再动作,等她发话。“好吧,我会……”她试着想出点什么,但脑子里千思万绪,有太多她想要深究的内容,却没一个与头顶这个变态有关。


还有其他办法可以永久“复活”吗?她还有活着的亲戚可以联系吗?或是一个在过去八十年里慢慢增值的储蓄账号?不过她在死前有积蓄吗?她记得自己有房子,但琳恩会继承它。


“行了,如果你不打算说什么的话,我要说再见了,”瑞德怒气冲冲地说,“别想着还会有人来,你身体的损伤会花太多钱,这里还有成千上万的女人。而且一般男人都不会想找那些在这机构开张前就冻了六十多年的女人,因为他们毫无共通点。”


“求你了。”米拉说。


他向她头顶的某个看不见的地方伸出手。


 


米拉梦见她在林间小道上奔跑,小路朝着上山的方向,随着她大踏步地向前跑,路变得越来越陡。最后她跑进了一个由压合板建成的劣质塔楼,继续向上、向上。塔楼里很黑,她几乎就什么也看不清,但奔跑的感觉太好,而她太久都没有像这样地不关心脚下的路如何。于是她爬得更高了,之后才开始考虑是否要回头。但在跑了这么久之后,她想要登顶。不知过了多久她才终于到达了最高处,那里有一扇窗户,她能看到一条宽阔的河流,旁边是美丽的校园。她向窗户跑去,想看得更清楚。但就在过去的路上,塔楼在她的重量下倾斜、向一旁倒塌,飞速朝着下面的建筑俯冲。「完了」,她想,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我的死期到了。」


米拉在落地前惊醒了。


一个大概七十多岁的老人低头瞥了她一眼。“你不是我喜欢的类型。”他嘟囔了一声,向她头顶的某个地方伸出手。


 


“嗨,”男人的声音里带着痰,于是他清了清喉咙,“我从没来过这儿。”他很胖,四十岁上下。


“这是哪一年了?”米拉还觉得晕。


“2352年1月3号。”男人回答。


差不多三十年过去了。


那个男人用手背擦了擦嘴,“这里让我觉得有些不太舒服,那感觉就像我是个恋童癖什么的一样,”他皱了皱眉,“但在冰柜里找到真爱的故事太多了,我表弟安塞尔和他第二任妻子芙罗伦就是在重生中心认识的,不错的女士。”


男人马马虎虎地冲她笑了笑,“对了,我叫莱肯。”


“我叫米拉,很高兴认识你。”


“你笑得有些勉强,但很可爱。我觉得你很诚实,不会利用我将复活你然后再和我离婚。在这里你总得对这些事多加提防。”莱肯坐在她视线角落里,可能是想要让自己看起来瘦一点。


“我明白的。”米拉说。


莱肯重重叹了口气,“在冰柱新娘这里认识女人或许听起来很可悲,但也没有总一个人去公司派对那么惨。别人挽着伴侣,你要么就只能把手揣在口袋里,要么就只能和那种不怎么好看的女人一起去,笑声可怕、没什么幽默感、还大了你十岁,才叫可悲。虽然其他人会怀疑我美丽的妻子是复活中心来的,但他们还是会嫉妒、会打量她,而我能昂首阔步地挽着她的手。”


莱肯沉默了一会儿,“我奶奶说我话太多了,抱歉。”


所以莱肯至少有一位寄居人。这种事不太容易看出来——在有了寄居人后,你会变得擅长同时进行两个对话。


“没什么,我挺喜欢的。”米拉说,这能留给她宝贵的时间思考。当她还活着的时候,也会有那么些日子忙碌到少有闲暇,但她总会有时间可以思考。上下班路上、排队的时候,都有许多零零碎碎的时间能让她想想事情,而现在,这便突然成了最宝贵的东西。


莱肯搓了搓手,“我总在第一次约会的时候表现得很糟糕。”


“你做得不错。”米拉尽全力微笑,尽管她知道自己的眼睛里没有任何笑意。她必须离开这里,必须说服某个男人复活她。至于哪一个?这地方开张五十年来只有三个男人来过,如果第一个男人、那个变态男说得没错的话,她在这里的时间越长就越没有吸引力。


米拉希望能看到自己在什么地方。她在棺材里还是在床上?她真希望自己能动动脖子。“这里长什么样?”她问,“我们在什么房间里吗?”


“你想看看吗?看这儿。”莱肯把手掌举到她脸上方一英尺的位置,手掌上是个屏幕,有文字和三维图像闪过,最后变成了一面镜子。


米拉瑟缩了一下。她死去的脸正看着自己,脸色灰败,嘴唇发蓝,皮肤都有些松弛。与其说看起来很安详,不如说是不太匀称,像一个天生就有智力缺陷的人。还有一个闪着银光的网状物包裹着她,只露出了颈部以上的位置。


莱肯调了下镜子的位置,让她能看看屋子里的景象。这里很宽敞,像某个大型酒店的中厅,中部有个电梯正在下降,人们从设计精美的桥上快步走过,有透明的管道地悬在半空,弯弯绕绕,其中有澄澈到透蓝的流水,像在空中飞翔的溪流。在一旁,米拉能看见一个男人坐在一个打开的柜子旁,嘴唇在动,不住地点头,双手刻意放在大腿上端坐着。


莱肯将镜子拿开,双眼突然瞪大了。


“怎么了?”米拉问。


他张张嘴想说话,然后改变了主意。最后摇摇头,“没什么。”


“别这样,和我讲讲。”


沉默持续了很长时间,米拉猜测他的内心斗争一定很激烈。最后莱肯终于开了口,“我只是……终于意识到了我在和一个死人说话。这感觉就像当头一棒,如果我去拉你的手,你的手指会是冰冷僵直的。”


米拉偏过头去看天花板。她觉得羞耻,这具装着她的尸体让她觉得羞耻。


“这是什么感觉?”他轻声发问的样子像是在问什么难以启齿的东西。


米拉不想回答,但她也不想回去做个无意识的死人。“感觉一切都很难,对一切都毫无掌控,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醒来,会和什么人说话。而实话说这令我害怕。你结束这个约会,我就又会死去——没有思维、没有梦境,什么都没有,这令我万分恐惧。我害怕约会快结束的那几分钟。”


莱肯看起来很抱歉自己问了这样的问题,所以米拉换了个话题,问起了他的寄居人。他有两个寄居人:他父亲和奶奶。


“我不太明白,”米拉说,“如果他们都研究出了要怎么复活人,为什么还会有寄居人存在呢?”在她活着的那个时候,医学已足够发达,已隐隐有了重大突破的迹象。深冻保存很常见,但死人还是死人。


“身体到了极限,”莱肯中肯地说,“如果你复活了一位九十九岁的女士,她还是会很快死去。和我讲讲你吧,你也有过寄居人?”


米拉给莱肯讲了她母亲,莱肯顺应表达了节哀顺变,而她假装这是个恰当的回应。她清楚记得自己为什么会答应做母亲的寄主,她的动机相当自私:如果拒绝,她便无法忍受随之而来的内疚。她母亲的做法同情感勒索无异,但从结果来看实施得完美无瑕。


「但我要死了,米拉,我很害怕,求你了。」即便隔了八十年、隔了死亡,米拉依然能听到她母亲的声音,她那没完没了、愤愤不平的话语。


一想到母亲,便有可怕的黑暗笼罩了她,让她觉得羞愧。但这有什么好羞愧的呢?米拉想,对一个除了生下你便再没有任何善举的母亲而言,你欠她什么了?是在潜意识里觉得自己欠她一个房间让她住吗?如果只因为你爱上了一个女人而不是一个“好男人”,你母亲便再不会和你说话;如果当你的灵魂伴侣痛苦死去,你母亲唯一安慰你的话只是一句“或许下次你应该试试找个男人”,就像珍妮特的死证实了她的反对都所言非虚一样。


“如果我真的能在这里找到一个愿意以复活为条件嫁给我的女人呢?”莱肯还在说话,“人们会觉得她太好看、不像是我能找到的,然后猜测是从冰柱新娘里挑来的吗?我们得编一个说服力高一点的故事,在哪儿见的面、怎么认识的——至少听起来别像是编的就行。”


“冰柱新娘?”


莱肯耸耸肩,“人们都这样称呼这种地方。”


就算有人选择复活她,她也是个贱民,没人会想和她有任何关系。她脑海里响起了母亲的声音,和她的想法融为一体。


「我和你没有任何关系,不管是你还是你女朋友都一样。」


“我想是时候说再见了,我应该多看几个,但或许我们还能有机会再聊聊?”莱肯说。


她不想再次死去,不想被扔回无意识的深渊。她还有太多需要思考、需要记起来的事。但最后她只说了一句“那样就太好了”。她抑制住尖叫的冲动,抑制住了向这个男人乞求不要杀死她的冲动。因为如果她真的这么做了,他便再也不会回来。当他伸出手时,米拉用那最后的几秒试图回忆那场车祸,它像肉中刺那样让她不得安生。


 


莱肯回来了,他告诉她说距离上次拜访过去了一周。就像平常人睡着一样,米拉没有什么时间感,一周同三十年并没有什么差别。


“我和十一个女人聊过了,她们没有一个像你一样有趣,特别是那些才死去没多久的女人。现代女人都太浅薄了,不愿意寻找共通点。我不想要一段只有挣扎和痛苦的恋爱——我想要关照妻子的需求、能够讲出‘不,亲爱的,我们去看你想看的电影吧’,然后我能知道她会回答‘没关系,我知道你很想去看另一部’。有时我们去看她想看的电影,有时去看我想看的。”


“我明白你的意思。”米拉说,她用上了她那墓地般的声音所能积攒出的最为亲密的语气。


“这就是为什么我会来最底层,寻找那些死去了100年、125年的女人。我想,为什么不找一位来自于更简单时代的女性呢?她可能会更有感激之情。用户引导的那位女士说,比起选择活人,选择冰柱新娘是善举——你给一位失去生命的女人带来了新生。我不会欺骗自己说我是为了什么崇高的目的才来到这里,但知道自己在为他人做善事的感觉很不错,底层的女孩比上层的更需要这种善意。你们等得太久了。”


米拉等了很长时间,虽然她感觉并非如此。她觉得自己才死去……一小时左右吧?因为她并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死的,时间成了很难计量的东西。米拉试着回想车祸是发生在市区还是高速公路上?是她的责任吗?但最后她什么也没想起来,只想起了那之前的几周她母亲是如何将她逼疯的。


她让母亲住了进来,便再无法去爱上任何一个人。在母亲看着的情况下,她要如何与其他人做爱?即便是男人都不可能,虽然她也绝不可能找一个男人。


“但这很尴尬,”莱肯还在说,“你没办法委婉向一个人表达你对她没兴趣,我对拒绝女人没什么经验,因为通常我才是被拒绝的那一个。如果你不是躺在这里,你大概都不会多看我一眼。”


米拉看得出这问题是在钓鱼。他想要她告诉他说他错了,说她当然会多看他几眼。但要说出这些话很难——她天性便不会伪装自己的感情、假装自己感觉到了什么。但现在,她并没有什么遵循天性的本钱。


“我当然会,你是个非常不错的男人,还很好看。”


莱肯立刻眉开眼笑。


我们这都是怎么了,米拉想,不管多离谱、多谄媚的谎言都会选择相信?


“有的人就是能在你心里点起一簇火花、让你呼吸都急促起来,你明白吗?”莱肯说,“其他人就不会。这很难解释原因,但就在你见到那个人的头几秒,”他打了个响指,“你就知道是这个人没错。”他们对视了一会儿。他显得不太自然,接着低头去看自己大腿,脸颊通红。


“我明白你意思。”米拉说。她尽力笑得温和、会意,这让她感觉糟糕透了。


这次背景声音里有其他的声音,好长时间都没停下来。


「……不论今生还是重生,相互扶持,相亲相爱……」


“这是什么声音?是婚礼吗?”米拉问。


莱肯扭头朝后看了眼,然后点点头,“这里经常会有婚礼,不然复活一个人的风险太高了。”


“那是当然。”米拉说。她在这儿呆了几十年了,但对这里依然一无所知。


 


“我得告诉你一件事。”莱肯说。这是他们第六次还是第七次约会了。米拉觉得莱肯渐渐变得讨喜起来,这是件好事,因为她能看到的一切都只有莱肯那面团般浑圆的双下巴,和其间代表着下颚的小小凸起。她现在的人生除了他什么也没有。


“什么事?”米拉问。


他扭头去看身后的房间,重重叹气。“除了你,我从未享受过任何一个人女人的陪伴。我得和你说实话,但我害怕我会因此失去你。”


米拉试着猜想什么话会让她宁可选择死亡也拒绝这个男人的陪伴。“我保证不会的,不管是什么事,你可以相信我。“


莱肯用手去抹眼睛,胸膛剧烈一起一伏。米拉发出了温柔的嘘声安慰他。她母亲便从未这样做过,甚至珍妮特死去的时候也没有。


“没关系的,”她低声软语安慰道,“不管是什么事,都没有关系。”


莱肯终于正视她,双眼通红。“我真的很喜欢你,米拉,我想我甚至爱上你了。但我不富裕,我没钱可以复活你,也永远不会有足够的钱,即便我倾家荡产也不可能。”


在一切希望破灭之前,她从未意识到它们有多浓厚。“好吧,我想这也不是你的错。”她试着让语气轻快一些,但心底里只有黑暗的绝望。


莱肯点点头,“我骗了你,我很抱歉。”


他负担不起复活的费用,却依然来到这里假装在寻找妻子,米拉甚至都不想要询问为什么。这里的女人会善待他,会用心听他的每一个字,以此希望他会选择她们、将她们从长久的沉睡中唤醒。不然莱肯这样的男人能去哪儿得到这样的关注?


“你能原谅我吗?”莱肯问,他看起来像一只受到责骂的斗牛犬,“我还能再来看你吗?”


“当然可以,如果你不来,我会非常思念你。”事实是,如果莱肯不来,米拉甚至没有思念的能力。没有其他人会来看她,在这个陵墓里,冰柱新娘们躺在棺材里,肩并肩排在一起,无穷无尽,没人有多大可能刚好选中她。


这段对话就此结束,莱肯换了话题,开始聊他的游戏收藏。米拉听着,在间歇里“嗯嗯”两声作为回应,开始去想自己的事。


比起珍妮特,她发现自己更多会想起她的母亲。这可能是因为她早已学会并接受珍妮特已经死去的事实,母亲的死亡虽远不如前者那么令人心碎,却也还是新鲜消息。珍妮特死后,米拉花了巨大的精力来处理这件事,直到最后她脑海里一片空白、再也没有任何新的想法,她才终于能让珍妮特安眠——


她突然有了个惊人的想法,而她不敢相信自己竟然现在才想到这一层。珍妮特和米拉一样都在生命之钥资本工作,深冻保存应该和她一样属于员工福利。


“莱肯,能请你帮我个忙吗?”问出这个问题之前,她觉得像过了永远那么久。


“没问题,尽管提。”


“能帮我查一个死去的朋友吗?”


“她叫什么?”


“珍妮特·齐克,2224年出生。”


在莱肯查询的过程中,米拉发现自己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焦急。这大约是因为她不会心跳加速、手掌也不会出汗。比起大脑,身体也里藏着许多的情绪,多到令人惊讶。


莱肯查完了,“没错,她在这里。”


“就在这儿吗?这个地方?”


“没错。”他读着指南,手掌几乎就凑到了鼻子尖上,然后他朝这巨大中庭的另一头指了指,看起来比他们现在的位置还要再低一点。“就在那儿,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惊讶,如果她被保存了就肯定在这儿,违背深冻保存协议可是重罪。”


米拉人生的最后几年都在试图接受珍妮特已经死去、不会再回来的事实,她希望自己能抬头去看他指的那个方向。“你能叫醒她、帮我带个信吗?求你了?”


莱肯看起来不知道该说什么。


“求你了?”米拉说,“这对我来说很重要。”


“好吧,我想没问题,等等。”莱肯一脸困惑地站了起来,然后消失了。


他一会儿后才回来,“要带什么信?”


米拉想让莱肯告诉珍妮特她爱她,但这或许不是个好主意。“告诉她我在这里就好,太谢谢了。”


或许是米拉听错了也或许那根本是另一人的声音,但她可以肯定自己听到了一声从远处飘来的惊叫,就像是珍妮特接到消息后会有的反应。


很快莱肯笑眯眯的脸便出现在了她上方。“她听到后非常激动,我是说,像昏了头的那种激动,我一度觉得她会从冰柜里跳出来抱我。”


“她说什么了?”米拉试图让自己冷静一点。珍妮特在这里,这突然便改变了所有的一切。米拉有了支撑自己活下去的理由,她只需要想办法离开这儿。


“她让我告诉你,她爱你。”


米拉啜泣起来。莱肯真的和珍妮特聊过了,这是多么奇异又美好又完全无法理解的事啊。


“她还说,她希望你没在那场事故里受太多的苦。”


“那不是事故。”米拉说。


这句话脱口而出,她说话之前甚至没经过任何考虑。这感觉太奇怪了,就像有人控制了她死去的嘴一样,就着一股从她喉管里挤出的气息、将这些话从她体内扯了出来。


尴尬的沉默持续了很长时间。


“你什么意思?”莱肯皱眉发问。


米拉都记起来了。她记起的不是死亡的那一刻,而是她是如何筹划、如何想要那样做。她穿上了她最好的棕色西装,母亲一直问她穿这样是要去什么重要活动,只是去潘皮尔罗吃个晚饭,母亲想要知道她为什么要如此小题大做。她说米拉没自己想象中那么漂亮,她应该别那么趾高气昂。但米拉没听她在说什么,她平生第一次没为她母亲的话而困扰。


“我是说那不是事故,”她重复说道,“你和我说了实话,而我也得对你坦白。”其实她并不想说,但这句话还是这样脱口而出,而她没有足够的力气将它们收回。


“噢好吧,谢谢你的坦诚。”莱肯用一根手指去抓头皮,像在琢磨这件事。米拉不太确定他是否明白了她的意思。在这么多次谈话后,她依然不太清楚莱肯是否聪明。“你知道,如果我找到办法把你复活的话,你可以来我们公司的年度野餐。去年我向一桌的人宣布我会拿到开门红,而我也确实拿到了!”


莱肯喋喋不休地说着他公司的野餐,而米拉不停地想着珍妮特。珍妮特才告诉她说她爱她,即便她们都已经死去。


莱肯很快说了再见。他告诉米拉他会星期二回来,然后杀了她。


 


她头顶的男人穿着西装、打了领带,只不过西装没有袖子,领带也是圆圈状的,而且男人的皮肤是亮亮的橙色。


“请问是哪一年了?”米拉说。


“2477年。”男人回答的声音不太友善。


米拉不太记得莱肯上次来的时候是哪一年了,24年?不,应该还是23年的时候?这已经是一百多年后了,莱肯再也没有来过,他应该已经死了,或是寄居在了某个亲戚脑子里。


这个橙色的男人叫尼斯。米拉觉得问他为什么是橙色或许不太礼貌,所以她问了他的工作。他是个律师。这告诉米拉现在的世界和她活着的时候相比也没有变上多少,即便皮肤变成了橙色,也一样还是有律师。


“我爷爷莱肯让我给你问好。”尼斯说。


米拉咧嘴笑了。她的嘴唇十分僵硬,要咧嘴笑起来并不容易。但莱肯还是回来了,这感觉很不错。“告诉他说他迟到了,但没关系。”


“他坚持让我们和你谈谈。”


尼斯亲切地和她聊起了莱肯。莱肯在减重互助会上认识了一个女人,他妻子认为他不应该再来拜访米拉了。他们二十年后离了婚。他六十六岁死于心脏病,被复活,九十多岁时寄居到了他儿子脑子里,莱肯的儿子在前几年带着莱肯寄居到了尼斯这里。


“莱肯过得不错,我很为他高兴,”米拉在尼斯说完后开口,“我变得越来越喜欢他了。”


“他也一样,”尼斯翘着腿,清了清嗓子,“那么,米拉,你活着的时候想生孩子吗?”他的语气变了,像一个面试未来员工的主管。


这个问题让米拉猝不及防。在尼斯提到莱肯坚持要他们过来拜访之后,她本以为这是一次简单的礼节会面。


“想,其实我本希望要个孩子,但计划赶不上变化。”米拉想到了珍妮特,她和她近在咫尺,但都是柜子里的尸体。尼斯的问题让她燃起了一点希望。“那么这是约会吗?”她问。


“不是。”他又点点头,可能是在回答某个寄居人的问题。“我们是在寻找一个能养育孩子的人。事情是这样的,我妻子得了LDS综合征(②)快死了,这病无法复生,因此她寄居在了我这里。我们想要个孩子,因此需要代孕。”


“我明白了。”米拉觉得天旋地转。她应该毫不犹豫地表示她十分喜欢并珍惜这个能养育孩子的机会吗?但这样是否会显得她不够重视?她最后决定保留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希望这样能传达出她明白这情况的严重性。


“我们会因法律因素而结婚,但我们的协议是完全柏拉图式的。”


“是的,当然。”


尼斯叹了口气,突然变得有些恼火。“我很抱歉,米拉,我妻子说你不合适。莱肯很伤心。”他起身向米拉的头顶伸手,“我们都见了四五十个女人了,但没一个足够好。”他暴躁地补充说。


“不,等等!”米拉说。


尼斯的手停了下来。


米拉迅速思考起来。她做了什么让那个妻子迅速把她排除掉了?让一个女人住在他们家里、养育她的孩子、引诱她的丈夫,那个妻子一定觉得自己受到了威胁。如果米拉能减轻妻子的顾虑……


“我喜欢女人。”她说。


尼斯看起来十分惊讶。莱肯当年帮她们口头传递过爱意,但他显然没有意识到珍妮特是谁,因为朋友间也可以说她们爱彼此。尼斯什么话也没说,米拉知道他们在进行严肃会谈,她祈求着自己看对了情势。


“所以,你不可能爱上我?”尼斯最后发问。这问题荒诞极了。尼斯是个男人,一个橙色的男人,还不是那么的好看。


“不,我爱一个叫珍妮特的女人。莱肯见过她。”


这次沉默的时间更长了。


“还有件事,你说你的车祸并不是事故。”


米拉曾忘记了这件事。她怎能轻易忘记她是如何在杀了自己的同时也杀了她母亲呢?或许是因为事情过了太久,而她死前的一切都显得太过久远,像上辈子的事一样。


“那是很久前的事了,”米拉咕哝道,“但没错,这是真的。”


“你杀了你母亲?”


“不,这不是我本意。”这确实不是,米拉并不想让她母亲去死,她只是想从她那里逃脱。“我从她那儿逃了。她是我母亲,但这不代表她很容易相处。”


尼斯慢慢点头,“我们很难想象,寄居对我们而言是个很强大的经历。欧娜和我做梦都没想过我们能变得如此密不可分,我们也很高兴还有爸爸、爷爷和曾祖母作伴。我无论如何都不想失去他们。”


“我能明白这为什么很美好,”米拉说,“我想这就像婚姻一样,但更甚,它让一切关系都被放大了——好的关系会加深、变得更亲密,坏的则会变得无法忍受。”


尼斯的眼睛湿润了,“莱肯说我们能够相信你,我们需要一位能信任的人。”他继续不停地点头,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然后他挥挥手,一行书面字体在空中实体化了。“你相信有什么理由可以打孩子吗?”


“当然不。”米拉回答。她明白这些回答便会决定她能否生存。


 


米拉的心跳得太快了,就像她胸膛里有对翅膀在拼命地扇动一样。露西亚已经睡着了,她柔软的小脑袋正贴着米拉急速跳动的心脏。电梯飞速带着她们向上,巨大的中厅在她们脚下展开,地上的人群都缩小成了一个又一个点。


她想跑起来,但强迫自己保持着一个稳定的步伐,透明的鞋子在大理石地板上发出了规律的敲击声。


她在珍妮特睁眼时直接哭了出来,她用手抚摸珍妮特白里泛蓝的耳朵,然后轻轻划过她蓝色的嘴唇。


珍妮特哽咽了。对她来说,自莱肯和她说话后只过了一小会儿。


“你做到了。”珍妮特用那个属于死者的低哑声说。然后她注意到了婴儿,微笑起来,“真好。”这是珍妮特会说的话,她从不要求任何东西,甚至是生命。如果是珍妮特活生生地来到米拉的棺材前,米拉那僵硬的嘴唇会说出的第一句话是“快把我弄出去。”


楼下的某层传来了婚礼誓言的声音,丈夫的声音宏亮有力,妻子的声音平板缥缈。


“亲爱的,我没足够的钱将你复活,”米拉说,“但我攒的钱足够让你寄居进来。这样还行吗?你愿意用我们的余生陪着我吗?”


在死了之后,人没办法哭泣,但珍妮特确实是哭了,只除了没有眼泪。“我愿意,”她说,“这比还行要好上千倍。”


米拉点点头,咧嘴笑了。“这需要几天来准备,”她抚摸着珍妮特冰冷的脸颊,“我眨眼功夫就会回来,这会是你最后一次不得不死去。”


“你保证?”


“我保证。”


米拉伸出手,让珍妮特死去。这是她最后一次死去。


 <完>


①hitcher原意是搭便车的人,但这里我根据含义翻译成了寄居人,可能会带了点贬义,而这个词本来很中性。


②LDS综合征,某种结缔组织病变。


一切不好看,都是翻译的锅。


请大家捉虫啊捉虫啊捉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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